少年 C11
11.
严格来说，夏尘还是有过一段快乐的童年记忆的。那时候他和沈礼渊还是邻居，双方父母的关系也友好和睦，一切看起来都幸福美满，大家都有种错觉，以为这样的日子会永远持续下去。但上帝总是太擅长制造快乐的假象，以至于当真正的悲伤如狂流般袭来的时候让人觉得不可置信。
迎接失去的时候夏尘只有八岁，是一个刚开始记事却并不生死为何物的年纪。
暴雨倾倒了城市里所有既定的规则和框架，打工一族被告知停工回家，地铁站里水泄不通；而马路上忙着去接孩子的轿车也挤得寸步难行。手忙脚乱收摊的店主，忙着避雨的行人，所有生命在这场黑色的危机中竭力保持着自持自立的方向。而站立在雨中努力指挥交通的交警竟多了几分英雄色彩，背影看上去让人心生敬佩。
毕竟所有人心里只有一个想法——回家。
夏尘的父母早些日子出差了，约定好的归期是今天。偏偏飞机起飞时仍是晴天，跨越国境后竟然遇上这场突如其来的大雨，所有乘客家属都提心吊胆地守在电视机前，留意着航空紧急事故的通知。夏尘在沈礼渊家里焦虑不安，他已经问了沈母不下三遍“现在几点了？怎么爸爸妈妈还没回来？”，而沈母作为安抚也只好重复着“很快就到了”之类的话。
沈父把十岁的沈礼渊叫到跟前，然后牵过夏尘的手放在沈礼渊手里，慈祥地笑着说：“带小尘带去书房。”
沈礼渊是个极其聪明的孩子，他听得出父亲语气中嘱托的意味。他看了看父亲的双眼，又看了看窗外乌云密布、暴雨不断的恶劣天气，慎重地点头。此时恰好雷电轰鸣，连同家里的电灯也闪着失去光亮。
“渊哥！”夏尘被吓得不轻，下意识就喊出沈礼渊的名字，捂住耳朵往他怀里扑。
比夏尘高出一个头的沈礼渊倒是显得很镇定，他抱着夏尘安抚道“没事啦我们去书房”便牵着他的手上楼。
沈父才放心地往客厅走去。
沈父搂紧心神不宁的妻子，提醒着她不要担心，然而电视上的事故通知让人防不胜防。
“怎么办……”沈母核对了好几遍笔记本上的信息，才敢确认夏尘父母所在的航班出事了。画面里是模拟飞机迫降和急救人员在做准备的场景，冰冷的女声把已成的事实串联起来，字句听起来是那么伤人。
在迷茫的风雨里，一个个名字被铭记，却不能挽回。
“渊哥，我想吃糖。”夏尘红了眼眶，显然是被刚才的雷电吓得还没缓过神来。
“我给你去拿。”
说完沈礼渊便毫无警觉地离开书房，往旁边的房间走去。夏尘确认沈礼渊走了以后胡乱抹了把眼泪，跳下椅子蹑手蹑脚地下楼。
他知道沈父沈母在隐藏着什么，不然自己的爸爸妈妈怎么还不回来接自己回家呢？明明时间才是傍晚，外面的天色却黑得和深夜无异。爸爸妈妈迷路了吗？
沈礼渊拿完糖回来才发现夏尘不见了，心里一惊。
“接下来播报的是航班CA1304的遇难者名单……”
他听见沈母极力压抑的哭声。
阿姨，为什么要哭呢？
“……何丽丽，黄海平……”
客厅里回荡着电视里的机械女声。沈礼渊跑遍二楼所有房间，才惊觉夏尘已经下楼的可能性。
“最后两名乘客，夏光杰，陈梓。”
电视画面归于平静，转而开始播报路面的交通情况。这可恨的媒介就这样轻易地抛出了生死的炸弹后翩然离去，剩下的风波只留给局中人承受。
躲在沙发后面的夏尘惊讶得说不出话，连眼泪掉下来了都没有感觉。沈母早已痛哭失声，沈父也一脸哀恸。
“爸！”一阵慌忙的脚步声突兀地插入，沈礼渊在楼梯口看着面前的混乱状况，想要遏制悲伤的蔓延和真相的揭开。
沈父抬头看见自家儿子的眼神，他下意识地看了一眼沙发，突然也露出了错愕的表情。
“叔叔，为什么……电视上会说爸爸妈妈的名字呢？”
夏尘的声音听起来无辜纯良，说出的字句却像尖刀一样插在在座每个人的心里。
“阿姨，你为什么哭啊？爸爸妈妈究竟什么时候回来啊？”
“爸爸妈妈……不会回来了吗？”夏尘可怜兮兮地发问，声音却早已颤抖地不成样。沈礼渊很想走上前抱着他，向他用力地许诺“一定会回来的，一定会接你回家”，但他不能。
他也不过是刚接受了炸弹般骇人信息的十岁孩子，他对生离死别的理解，也没有深到哪里去。
他甚至迈开一步的力气都没有。
后来夏尘被送进了福利院，沈礼渊不敢探望他，因为他知道，彼此之间有些东西已经断了，从前的快乐光影在此刻都不过是无法挽回的伤痛。
以前笑得有多大声，现在就有多沉默。
夏尘进福利院后不久生了一场大病，高烧不断反复了几天，虚弱到没能下床。那时候的他神志不清，半梦半醒之间，过往的回忆像一滩浑浊的湖水被肆意翻搅，所有片段都被恶意地切断分割再重组，夏尘突然觉得分不清真假，他头痛欲裂。
而床边始终冰冷。
他再睁开眼时，窗外依旧下着雨，却又好像哪里不一样了。